今年《商業周刋》的「一個台灣,兩個世界」關懷系列,與金馬獎導演楊力州合作,紀錄一個自殺家庭,如何用愛與原諒,重新理解生命。
文/成章瑜--全文引自《商業周刋》


這是一個巨大傷痛的故事。一開始拿起攝影機,我一直告訴自己,必須勇敢,勇敢不等於殘忍,因為唯有勇敢不讓情緒氾濫或發洩出去,我才有辦法拍到生命的原?。

這裡,有雲有樹有透徹的陽光,但是每到下午,霧就來了。那個讓空間美麗的雲霧,美麗反而讓你其實看不清楚這個區域,也看不清楚這些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這些人,為什麼?
生命就跟他們住的地方一樣,有雲霧起落,我們只能在雲霧散掉的那一剎那,短短的那個時間,拍攝下他們(編按:指水蜜桃阿嬤和七個孫子)的容貌,記錄下他的聲音。他們也只能在面對自己生命的雲霧稍稍散掉的那一剎那,陽光出來的那一剎那,趕快去釐清自己該怎麼做。

我相信一個人要結束自己的生命,一定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。而那些自殺的人(編按:指水蜜桃阿嬤的子媳及女婿),可能是在雲霧還圍繞中,就做了可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,他沒有等到霧散開,陽光射進來,給他一點點的希望。

這是我們在拍攝期間,最深的感受。

今年農曆過年前的五天,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家庭。當我一開始拿攝影機,我覺得我必須冷靜,因為我如果跟著情緒起伏的話,我沒有辦法在一個距離去觀看這件事,去釐清楚,我一定要清楚的去呈現出為什麼。我第一個念頭,為什麼這些大人會做這樣的決定?第二個我想知道的是,這些小孩在失去父母之後,小孩在巨大悲痛之後如何走過來,自我療癒是怎麼做的?有沒有什麼缺乏的部份,是不是有更專業的力量必須進來讓這個自癒的時間縮短,或讓自癒的期間不要有意外發生?

他們的勇敢:用犀利的語言,相互扶持

雖然,我很理智的去尋覓為什麼走的人為何要做此決定,但拍攝過程下來,那個為什麼其實是益發的模糊,當我們會憤怒去指責自殺者你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,可是相對而言,對自殺者是背負著巨大巨大的痛苦的。拍攝後來我突然發現,我是沒有能力超越生命微妙跟最深層的本質的,我就算再冷靜,鏡頭再準確,我都沒有辦法探知人性或生命,就那個像雲霧一樣的不可測。

反而在第二個部份去記錄這些小孩長大的過程,他們怎麼去面對,而且是很勇敢的面對,他們相當勇敢,那這個部份我得到好多,而且是滿滿的。

他們可能會選擇用相當直接地去點醒他自己的姊妹或兄弟,比如說小潔、小涵他平常不講話,但一開口就是燒碳自殺、他想不開啊,那麼準確的語彙,去點醒還在夢境跟真實分不清楚的小如的哭泣世界。

透過這樣很純粹的觀察,反而看到這些小孩在長大的過程是異常的辛苦,更讓我們覺得不捨,當攝影機架在那邊,當這個小女孩哭的時候,我們似乎只知道應該輕拍她的肩膀,跟她說:不要哭呀!可是他不過大他兩三歲的姊姊,會用一種最直接的方法告訴他妹妹認清事實。

人的勇氣其實在這些小孩之下,我們面對事實的能力沒有他們這樣清晰或果決。也有可能是他們想要迅速的跟這個不愉快的記憶做告別。即使是很犀利的語言,其實都是一種扶持。我們影片裡有一段是,大姐小涵過完生日後,把最小的小豹叫來,然後突然給他一個過肩摔,說:你要乖喔,我們在旁邊看都覺得很詫異。

半年的拍攝,看到這些小孩子,有很大的自癒力量與能力,這讓我感動。這部片其實整部片滿滿都是愛,最明顯的就是阿嬤對孫子的愛,阿嬤對兒子的愛與不捨,小孩子對阿嬤的愛,整部片都是愛跟原諒。

事發快一年了,孩子只有原諒他們的父母,路才能繼續走;阿嬤只有原諒自己的小孩,路才能繼續走。小涵雖然說你為什麼要自殺?是不是不愛我們了?她知道爸媽是愛她的,可是她不理解,就像我們不理解,就像我們拿攝影機準備進去裡面去探知為什麼的時候,我們最後還是不理解,小孩子也不理解,可是在這不理解的狀態下,只有一件事能做就是原諒,原諒變成讓這個悲傷能夠結束,才具有更往前走的力量。

他們的悲傷:藏在失神的發呆、暴力背後

影片最後要傳達的是勿為逝者傷悲,請為生者流淚。我帶著為什麼來拍,拍完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,在探詢為什麼的過程中,我看到生者的淚水、情緒、不捨,我全都看到了,所有的哭泣,甚至一個失神的發呆,甚至一個暴力的行為,都是因為逝者這件事情所產生的影響。

他們的希望:一個爽朗笑聲的阿嬤

這些影響讓我們在拍攝過程當中相當的不安。我們擔心憤怒的孩子,未來會不會有更多的暴力,我們也擔心那個常常哭泣的小女孩,以後會不會是第一個離開家庭而不再回來的人。

我們不僅在記錄當下,我們的眼光已經不再關注,他們需不需要一包米,需不需要上學的錢,我們不只在當下去擁抱他們,甚至開始看到他們可能未來的各種可能,在還來得及的狀態底下,就像他們唱的《泥娃娃》這首歌「我做他爸爸,我做他媽媽」,去當他的爸爸媽媽,去補那個缺洞。

這個影片我很刻意要讓阿嬤、小孩的臉孔很清楚,導演退到最後面,我去把故事結構起來就好了,讓他們自己的臉孔、自己的語言去說他們自己的故事。連配樂都很節制,我的目的就是要讓大家看到生命的原相。

故事的主角阿嬤,她總會在講到一些悲傷或擔憂時,給自己一個爽朗的笑聲,我覺得那個東西很棒耶!關於這樣一個悲傷故事,我們不知不覺掉下去的時候,往往都是阿嬤把我們拉起來,她很健康。我們必須這麼說,可能在另外一個山頭或另外一個城市裡面,類似遭遇的小孩的阿嬤,都還在巨大的悲痛中。

這是不幸的故事,但是有幸的是她有一個會把笑容掛在臉上的阿嬤,我覺得這些小孩在不幸的底下,還好有阿嬤!

拍紀錄片最有趣的,就是透過拍攝,去參與一個生命。可是這部片特別不同的是,我們今天要做的是自殺留下來的小孩,這在我們的生命經驗是零,在這個零的狀況底下,很多事情,我們沒有辦法理解。

我也意識到生命這件事情,是如此個體被存在,比如說阿嬤的兒子選擇自殺,他高度影響到阿嬤,影響到他的小孩。他用他自己理解生命跟處理生命的方式,去處理自己生命,但生者的命運呢?

這次影片,我避免是一個量化生產的過程,我們的配樂、剪接後製,主動要求說要去山上,他們覺得這不是一個case,這是一個關於人家生命故事,而且這麼這麼深沈的,所以他們決定上山看一看。

很多媒體其實是一個量化生產的過程,很多所謂弱勢關懷新聞或是深入報導,他可以很簡單的邏輯出,套餐A套餐B套餐C,套餐式的把它放進來,反正都是這麼去處理的。

對剪接師雞媽而言,他的世界絕對不是山上的世界。配樂黑麻吉也是,他覺得他必須去理解,他們說話的脈絡,說話的節奏,講話的速度,阿嬤的性格,這個會跟他做配樂安排節拍會有關連的。他們都一起來感受在雲端上面這個家的空氣的味道。

陪伴我半年的,當然還有最佳拍檔攝影阿東和收音小毛和製片小倩。每次我們上山,孩子第一句就是小毛來了!阿東不上山,就覺得生活好像少了什麼。我覺得我們最大的收穫就是陪伴孩子,而不只是拍片。

半年了,我們現在已經是阿嬤第八、九、十…個孫子,每次下山,阿嬤總是問我什麼時候回來,她用回來呀!她已經認為我們是她的家人,這是最大最大的滿足,已經和影片好壞無關。


楊力州小檔案
出生:民國58年
學歷:輔大應用美術系畢業
台南藝術學院音像紀錄研究所碩士
代表作品:
1999 我愛(080)
2003 金鐘獎非戲劇導演獎「新宿驛,東口以東」
2006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「奇蹟的夏天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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